花枝丸与烧鸟串

Mors Certa, Hora Incerta

【张肖】披星戴月 上

这边LOF除除草,《Project X》的稿子貌似陆续解禁,空间小可爱跟我说现在可以发文了。貌似本子本身也卖得差不多了,贴个 余本通贩链接




民国十三年四月


火车车轮在规律地撞击石枕的节奏中发出略闷重的声音,窗外油菜花一片片,金黄色乱欲迷人眼,若是看久了,视网膜上就会被涂上一层晕眩的颜色。

对座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怀抱着个孩子,手上正削一只苹果,青色的果皮一圈一圈打着旋,肖时钦盯着看了会儿,在心里七上八下地念叨着可不要断了才好。好不容易一个完整光洁的苹果交到了孩子手中,火车一记颠簸,那苹果咕溜一声就滚到了椅子下面。孩子噘起嘴巴表示不满,肖时钦就从身边袋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给他哄他开心。

橘子上面两片绿油油的叶子煞是好看,小孩得了橘子哪里还去想什么苹果,喜笑颜开地揣在怀里就咯咯起来,肖时钦忍不住也就跟着表情舒缓了下来。

却也没想到怎么就离开了上海,明明那时候也是这样坐着火车往东而行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时候还是同父母一道,满怀憧憬,仿佛前路闪烁着金色的光晕。却未曾料到这之后一程接着一程,倒好似停留之处有人下车稍作休憩,没掐准时刻车却先行开走了一般。故人就好似被意外卸下了的货物,从此离开了他的视线再也不曾照面。

现在他也不是一个人,依然是跟着别人将要去到另一种未知里。张新杰正坐在他的右侧,许是倦了,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膊上睡得正香。


肖时钦本是汉口人氏,因父亲工作调任而举家迁居上海。到上海时他刚升国中,还只十一岁,沪语大多听不甚懂,也就无法和周围的小孩玩到一块儿。肖时钦习惯一放学就尽快往家里赶,似乎这大门一闭,就能和外面那陌生又徒生事端的世界老死不相往来。他平素性格宽柔,在面对他人种种嘲讽的言语时,也总是不忍针锋相对,那时候班上的学生里,也只张新杰和他一般,父母辈俱不是江浙沪这边出身。张新杰是西安人氏,比他早来沪两年,沪语讲得虽算不上弹眼落睛,但也颇像个样子了。他功课很好,在班里是个班长,言语虽不多但自是透着点威严不容触犯的意思。肖时钦几乎没有看到他笑过,后来风言风语的有听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他,说他看起来高傲冷冽,其实姆妈倒是个小老婆,并非张父正室。而他母亲又早亡,在家里的地位自然有些尴尬。


“你怎么吃饭总一个人?”

“效率高些,不用顾及太多事。”

“也不想和人聊聊天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笑笑。

肖时钦诧异原来他竟然也是会笑的。

“也没见你和谁话多了呢。”

“和你不就是么。”张新杰抬起头,眸子里的水光波澜不惊。


肖时钦自此发觉他其实口才了得,坦坦荡荡就能把人辩到哑口无言。彼时同校的学生多住在临近的弄堂里,肖时钦因为沪语说得还不灵光,有些调皮捣蛋的孩子看他老实,就在课堂里使坏藏起他的本子铅笔什么的做些欺负人的勾当,间或有两个同班的高个子学生还会在回家路上堵他的道给他难堪。张新杰和他住对门,所以总是一道回家,遇到来寻事的免不了就把他拦在身后,起初也是被打得衣衫撕烂回家,后来因这事他终究有点少年心气。每天一大早六点起来跑步锻炼,半年后那两个高个子就只有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的份了。一旁肖时钦还得扯着张新杰衣角陪着笑脸让他算了。


“这小四眼现在怎么这么能打。”高个子中的一个愁眉苦脸地看向另一个。

“回去洗洗干净了,明早升旗,记得准时来。”张新杰把衣服下摆的褶皱抚平了下。

动拳头的机会一多,他就多了个多少有些骇人听闻的名号,叫“混世魔王”。


这是肖时钦在心理上与张新杰走得更为接近的契机,不似六月艳阳天阳光直照那般简单明了,而是如同两人下课一起回家时穿过的小弄堂般曲折,头上可能飘满晾晒的衣物,天空的蓝色从交错的缝隙间透射头顶。肖时钦家的阁楼有一架梯子通向屋顶,他们尚在淘气年华,夏天甚至会爬到上面抱着西瓜乘凉,有两三次的夜晚,阵雨洒下把他们淋湿,但雨往往去得非常快,只一阵子星星又在月色里探出了脑袋调皮地眨着眼睛。回忆状如紫烟,如同刚出笼的小笼扑面而来的粉白热汽,然恍惚间两人都已不再是当初的小人儿。

他与他共同分享了无数个理所当然的日常瞬间,反倒不会多去思量如何定义彼此的关系。在经历了高中同校又进了同所大学的默契后,肖时钦终于将步调和张新杰错开,意料之外,他被卷入了一场无尽可望的关系里。爱恨都来得太过直接,以至于戛然而止之时,他似乎已经脱力跑过了终点。与那人离别之际,他坐在张新杰的车里,其实有动过一点心思要不要下车看看那个少年,对方在登船口眼神期盼一直驻足观望,后来似乎已经望见了肖时钦,于是就转过身来默默地凝视这边。肖时钦以为他会像过去那样迫不及待地飞奔过来,可是他终究没有。或许因为他终于明白无法带走肖时钦,知道彼此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不光是人言可畏可以解释的。


“新杰,我……”

“我在。”对方就握紧了他的左手,肖时钦手指瘦削细长,有着明显凸起的骨节,张新杰握着他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都微微地在颤抖。


彼此在大学的前两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他在大三终于退学回家休整了一番。那时中央观象台在建国门处成立,北平地区已有每日发布的气象绘制图可看,而海洋气象站也渐渐兴起,气象学仿佛在悄无声息中逐渐渗透到了各个角落。张父已经去世,四分五裂的当口张家也就顺势分了家。父亲去世后再无人可以令他为功名而抱屈,他想起这两年为了遂父亲的心愿而念的毫无兴趣的商学,决意要离开上海去北京念气象学。肖时钦退学后情绪一直比较低沉,张新杰干脆也就办理了退学手续回到自己租住的亭子间内,想着与其这般不如拉朋友一同北上。肖时钦自是被众人刀锋般的指指点点所困,留在沪上伤心地也并非什么好选择,张新杰几次三番和他商量后,他终于点了点头,愿意一起去念这个他有些兴趣但脑内并没有太多概念的专业。离沪的前一夜,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雨,他回想起他们曾在屋顶上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对着天空怀有强烈好奇的一刻,刹那间就有了些欢喜的情绪,这是几个月来都不曾有过的。那个晚上一夜无梦,他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这些冗长繁琐的细枝末节因火车上乏味的节奏而变得真切可贵起来,肖时钦把它们在脑内筛选重阅了一遍。张新杰醒来揉了揉双眼把眼镜戴上,他通过对方的存在补完了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因而获得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两人这一路先是到了浦口站,再买票换车继续北上,离孩童时代坐火车已经过去了近十年,车票上却依旧是不标注座位号的,三等车厢,说空也不算多空,早些上车可以挑挑选选座位,张新杰拣了个靠窗的空位,把行李上面架子下面空当塞了个满,又把肖时钦也塞到了窗口位自己才在走道侧笔笔直坐好了。


火车日夜兼行,终于到达北平。预先安排来接他们的人迎着他们上了车,两人准备报考的学校位于西城区的定阜府大街,原就是金贵的地方自然宿舍比较紧张,学生多在校外自行租住,他们也就预先托人觅了一处附近四合院的一间后罩房,在家专心预备着马上要到来的考试。

发榜的那天两人并没有特别欢呼雀跃,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以示心上石头落地,回家路上一起去了护国寺的花厂子买了一盆紫丁香以作庆贺。虽然现在又得从大一重新念起,且因气象科挂靠在地理学大系之下,学的内容非常综合,称得上是劳其筋骨的一次考验。好在两人自幼本就是求知欲甚旺的个性,于新的钻研都兴趣盎然。

心里的伤口看似痊愈,隐秘的疤痕却免不了在肌肤之下延伸出蜿蜒的痕迹。从一段用心甚深的亲密关系里脱走也远非易事,肖时钦来京后更为战战兢兢,少和除张新杰以外的其他人来往。张新杰知他曾为人情所伤,以至于与人交往虽然依然克己温柔但也不会再做更为深入的相处。他自觉他是需得陪着他的,这是属于他俩独有的秘而不宣的牵绊,好在之后他们无论在何处,都可以互相用沪语交流,这在北方简直如电译码一般令人费解,因此,也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其他人隔离到另一个世界里。


如此这般肖时钦一心埋头专注于新择的课业,并无暇顾及更多的琐事。直到重新升上了大二,看到学校话剧社招人才想到自己平素还挺喜欢动几笔的小心思。反复思量后到底他还是加入了话剧社,入社后发觉剧社人员算不得多,因女学生本就数量极为短缺的缘故,社内大多是男生,肖时钦干脆编导一人兼顾,写剧本改东西时一直用的笔名就叫“生灵灭”。团里的剧一般挑些时髦的西洋舶来品,以期多些观众。但后来社里又表示人员不够,社员们遂选了一个用完午餐课业不是那么繁忙的日子,站在校园食堂的主道旁派发手写的传单招新。肖时钦虽然对此等抛头露面的事一贯回避,但恪尽职守的责任感促使他硬着头皮走近每一个陌生的学生耐心询问:

“同学,我们话剧社正在招新,请问有没有兴趣来和我一起?”

在他失败了十几次后,终于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无法确定是否本校学生的男孩停下了脚步。肖时钦把已经说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又掉出来溜了一遍。男孩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

“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排戏计划,可以告诉我么?”

口气倒是和张新杰有几分相似,自信从容得很。肖时钦胆子也就大了几分,告诉他道:

“紧接着下一部戏就要演肖伯纳的《心碎的屋》。”

“难度有点高,不过,听起来还挺有趣的。”他点点头。


少年名为邱非,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专业是化学系,因进学早现在还只得十七岁。原意是让他来当演员,但他行事沉稳一丝不苟,于是肖时钦就连剧本改编也会邀他一起讨论。那后来他们就要排一出娜拉,两人和往常一样商讨剧本的改编点,划划弄弄间,彼此都有启发,临到结尾肖时钦突然叹气道:

“做一时之壮举本没错,但你想过娜拉的未来该怎么办么?”

“是说她离家出走后么?”

“嗯,这是一个无法细想的问题。”肖时钦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思维缜密是他一个很大的优点,但有时候关于细枝末节的考量又往往使他陷入某种荆棘丛生的境地。邱非自和他识得以来,渐渐也对他这点多有了解,时间久了,反更觉得他可亲可爱。后来有好几次结了课,肖时钦会在教学楼下碰到似乎漫不经心在散步的邱非,次数多了,不免会起疑心。有时候看到邱非,他正装作对花坛里的植物饶有趣味的样子看得很投入,肖时钦也不好揭穿他,只得打招呼道:

“邱非,又碰到你了,下午还有课么?”


但邱非就此成为他们两人打开和联结新环境的一把宝贵钥匙,上到游玩之处,下到柴米油盐的店铺都会告知他们许多。那时北大文学院尚在红楼,从辅仁大学这边过去也算不得多远。得邱非的指点,每周二上午的中国小说史是张新杰和肖时钦都会去听讲的,之前在沪江大学,周五张新杰就会去听叶修主讲的魏晋文学史,于文字上终究有惯性的兴趣。之前拜读过往北大的校内刊物,每见鲁迅先生的文章都会赞叹不已,先生在红楼主讲这课也有三五年,现在坐在一楼的大教室里听着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两人都禁不住有些激动。


那次鲁迅讲的是《金瓶梅》,言及世间的大热闹与大寂寞,又提到蔡校长讲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张新杰以为的内芯却是需要一点东西填充,此是先生能够给予他的,但他又有些额外的东西可以与之讨论。早先鲁迅写“中国地质略论”,张新杰也有拜读,因为气象科多从属于地理地质学大科之下,鲁迅自己又在矿路学堂念过三年书,倒和他攀谈得极其愉快。


沪江大学是教会学校,张新杰和肖时钦习惯按时去做礼拜,上京求学后这方面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每周日例行也会和邱非一起去后沟胡同的亚斯立堂。教堂的主任牧师张家兴和他们俩没多久就颇为相熟。快入秋的时候,常做礼拜的面孔又多了一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陌生男子,一身深青色长袍,表情肃穆,一日话剧社临时有任务安排,肖时钦和邱非告假未来,张新杰一人前去,那日偏偏又是圣餐礼拜日,教堂内弥漫着面饼和葡萄酒的味道。认罪祷告前男子问他有什么内心需要注意的事项,他素来知无不言,就答道,认罪必须真诚,悔过不可重蹈覆辙,其心中念及赎罪,其行为自也得顺应而生。

“仅以我的理解而言,烦恼和忧愁谁会没有呢?所以需要驱除和洗涤。”

“我年轻时不会有这些困扰,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心里不安。”

“往日的自大膨胀以及骄傲,如果现在看起来觉得羞耻,那真的已经是一种成长了。”

那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回了句多谢,而这之后突然就消失,亦没有再次出现。




十月中旬,天色的蔚蓝里透着兴致极好的光亮,是北平最好的时节。今日张新杰看起来脸色微微带着笑意,肖时钦不常见他这般表情,忍不住问他,他回答道:

“我上次用石不转笔名译的地磁观测相关的文章投稿给录用了。”

“那真是好。”

“现在倒是体会到了你曾说的小钱的好处。”

张新杰本来就不是太在意日常柴米油盐的个性,这席话倒说得肖时钦有些啼笑皆非。

但那天下午张新杰就拉着肖时钦出门,卖了一路关子,也不说到底要干什么。两人闲谈间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北长安街,寻到一处亭子,张新杰和人交谈片刻跟着从路边门洞儿里推出一辆自行车来,打了下车铃,叮铃铃一串清脆,惊得不远处三只麻雀立即狼狈不堪地振翅逃走了。肖时钦凑过来摸着把手小声似是有些埋怨道:

“你前阵子借着邱非的自行车就干这个去了?既如此为何今天不也问他去借,多费这钱?”

“今天带着你,何必坐别人的车?”对方理直气壮道。

肖时钦心疼那些花费,表面上又不好和他多扯皮,只得苦笑,心想这不也是别人的车么。

张新杰交了钱留下了租车收据,肖时钦一把夺过来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塞进胸前口袋。张新杰推着车一路向西,肖时钦就在他左边跟着,到了路口,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望了肖时钦一眼,语气淡淡道:

“上来。”

“就坐这后面?去哪儿?”肖时钦心里有些紧张。

“带你去看北平的秋天。”他抬脚支了下车,一把握住肖时钦的左手把人拽向了自己。

张新杰车技挺不错,带人骑车骑得很稳。从这边往西华门去的路上植了不少银杏树,路上车辆算不得多,令人混淆了岁月的落叶片片飘落,有几片落在了张新杰背上,肖时钦伸手替他拂去,手滑落到他腰部时像是意识到什么般迟疑了下。

“抓紧我。”那人在前面带着三分命令的语气道。

肖时钦就没有抽回去而是在他腰际抓紧了,一路有看到穿着大褂的大爷,梳着密实齐刘海身着鹅黄小坎肩的年轻姑娘,间或还有卖内画烟壶的手艺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朝这边投以新鲜的目光。世界行进的速度比平时快了那么些,肖时钦觉得心跳也就被扯着跃动,两旁金黄色的银杏树在速度中被挤压成灿烂的油画色块。他因眼前这份突如其来的浓烈而有些雀跃,何况,这还是那人为他带来的。

张新杰蓝色的中山装在灿烂的丰收之色中显得静谧恬然。肖时钦觉得世界正在和他们赛跑,唯有他瞬息不为转移地在他身边。他颈后出了一层细汗。肖时钦看着莫名就有些害羞。穿过西华门再往北去到了西北角楼,他们俩停下车驻足观望这处沿途最美的景致。在护城河的抱拥下,黄叶纷纷飘落河面上,像是一尾尾纤细的小舟荡漾在水云间。

巡游完毕后他们去了前门大栅栏街的二妙堂咖啡冷食店,两人各点了杯摩卡和起司蛋糕,张新杰搅动着手中的小勺头也不抬道:

“我想带着你一起,我想以后我们一起……或许能去更多的地方。”

他们却是长久地在一起的,这无疑是一件事实。所以和两年前那人带给他的那份悸动相比虽然感触并没有那么强烈,但一种无法用迄今为止他所拥有的知识和体验来解释的情绪还是涌上了肖时钦的心头。

那天回到家,他突然就有勇气拆开那封搁置许久的来信,秋日里的阳光干爽悠远,肖时钦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里难免映出昨日的重重画面。它们轻盈而又飘渺,仿佛一声叹息就能被戳破的肥皂泡。当时刚入了沪江大学念一年级,肖时钦觅了一处家教做兼职,那学生叫孙翔,还只得十六岁,像所有尚未经历过尘世挫折的少年一样,纯粹的深情和热意令肖时钦为之动容,因他们执意相恋,孙翔的父亲后来就去学校里参了他一本,搞得流言蜚语,教会学校虽行的是西洋规矩,但对于他的此种出格还颇有微词,最后以他主动退了学才收场。孙父还不够放心,干脆一劳永逸把孙翔送去法国念书。至此他得以重新审视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从按部就班到放肆叛逆,但究竟何为内心所想,肖时钦过去以为的那些经世致用的东西再也无法令他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满足。在张新杰决定去辅仁之后,他就也半是悟道般随他上了京。


此时他终于察觉过去那些令自己陷入泥淖的挣扎的徒劳性,终有一日他需得从里面走出来去接触新的善意,与人发生更多心的接触。或者真是因为方才自行车一路借着风驶过,有些东西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要被抛之脑后,毕竟,他总得学会放过自己。



辅仁两年的生活飞逝,顺利升上大三后的十一月,德国的科考人员想自组考察团在西北境内展开各项勘测活动,其考察内容涉及天文地质考古气象等方方面面。但因为涉及各种敏感问题,在手续和舆论上尚未得到中方的允许。另一方面,中国国境之内未开采的地下资源以及未监测到的各种气象情报也时刻牵动着研究人员和学生们的心。对于西北地区,丝绸之路楼兰古国此类名词,大学生们往往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老茧,而现代科学在近几十年来进入国门后,气象学开始越来越被关注,毕竟与民之生计相关,活用气候测量的成果和防灾手段,方能更有效地精耕细作。中方与德方几番商议谈判之时,一个构想已经初具模型。张肖二人也多有探到些消息,并时时关注着这件于他们甚有意义的大事。


纷纷攘攘的大雪天气如期而至,北平整个城市都被裹上了一层苍灰色的厚重,德方与中国政府的谈判还在继续,张新杰不再出门晨跑,晚上也是和肖时钦两人生着火盆在家中看书。及至周末,多日的大雪终于暂时收了声势,张新杰突发奇想,非要肖时钦陪他同去西山看雪。

山道上还不似融雪之际一般湿滑,两人上了小半个山腰却也没法再往前去,就只能在这眺望一下瑞丽的雪景。太阳在云层里打了半个照面,可谓“分曙色流云有影,冻晴光老树无声”。这景致本该有点空旷无垠的虚无感,但身边有人时,总令人觉得天地之大,脚下的地面却总是真实,张新杰揽过肖时钦的肩头,肖时钦一把拍开他的手憨笑道:

“等下,该送你份小礼聊表寸心。”

张新杰还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何物,肖时钦就已经从一旁石缝里揉了些雪搓成球状向他掷去,张新杰也没防备就被哗啦一下砸在眼镜上,少年心性使然,两个人就握着雪球互相投掷玩耍起来。肖时钦力道用得大了些,一个没站稳,口袋里的那支钢笔就嗖一声飞了出去,他情急间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一探身子被背后的张新杰猛一把抓回来。

“当心。”对方显然被他惊吓到了。

“怎么办,这下可找不回来了。”望着山下云雾,他怔怔道。

“掉了就掉了。”

“唉,你可真大方。”

“回头我送你一支。”


待到家,张新杰翻箱倒柜倒是找出一支细长的钢笔交到肖时钦手里。

“仔细看看,有什么特别。”

肖时钦端详了一番,宝石蓝的笔身虽然制作精细,但也不见有何特殊之处,在旋开笔帽之后,却发觉笔身内部是一个弹镗,张新杰又替他在笔帽上的一个不太醒目的小凸起处摁压了下示意,看来是扳机的部分。肖时钦深吸了口气道: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的,可了不得。”

“别人送的,对我而言非常珍贵。连着还有十二发子弹一并给你,有需要时你可以带着。”

但张新杰并没有再继续强调这小玩意儿的独特之处,而是谈起了他们日常的气象话题。

“记得我们看的《天经或问》因为国内已经失传,根本无法窥得原貌,还需从日本那边才能找到个三卷。这边不务实已然很久,近十年才略略好些,但对比德意志有上千个气象站而言,我国真的差距太大。”

“是,可就不晓得这次的考察能不能成行。”肖时钦担忧道。


中方当然希望把握本国境内考察成果的主导权,权衡再三,决定由双方互相派出队员组成一支队伍。中方的团长为冯宪君,德国方面的团长是个地质学家名为弗雷德。中方除了学者和老师也会带上若干名学生,而其中有四名学生,会由北大公开进行召集,这几乎是一个最好的提高实践水平的机会,除了古楼兰各种精美的漆具和大食交易的商品,中亚地区变幻莫测的气候情况自是最为吸引他们的地方。


团内公开招募的四名学生,皆是通过了数学、专业、英语考试还有面试层层选拔上来的翘楚。气象科两位,考古学一位,地质学一位,另两位分别是金陵的林敬言和粤地的方锐。冯宪君自己主攻的一直是考古方面,遂与方锐事前商量了一番,随身行李中四大箱子是需要路上一手取用的古籍和工具书。


民国十五年五月,火车再次缓缓向北方驶去,来京那一刻,总觉得在地理上无法再发生更大的偏移。但生命如尘埃飞舞,总是勾画着莫名难测的曲线。这一刻对未知的好奇使得他们再次望向窗外,楼宇屋舍逐渐零星,从此是单调的草原和纯色的黄土,偶尔几只飞鸟低空掠过,给尚在行进的火车提供了唯一的对照证据。那天夜里,肖时钦怀里抱着一本西域图志兴奋到失眠,却发觉对床的张新杰也辗转反侧并未睡实。



第二天列车在归化城停留了一段时间再次出发,驶向了火车能够到达的终点,包头。

“方锐,到了到了。”林敬言拍拍他的肩头。

那方锐一个激灵抖了两下,许是有被冷到,很快他的大眼睛转溜了两圈望向了窗外。

“啊哟,那么多骆驼啊,看来这一路上吃肉问题是能解决了。”

“方锐,你怎么那么残忍?”肖时钦苦笑道。

接应的帮工已经等在了车站的月台,预先购买的一百多头骆驼发出不安的嘶鸣声,当天晚上还有平房可以居住,粮食、储水容器、轻便的某些床上用品开始陆续被打包到骆驼们的身上。队伍内部对于分队和安排再次进行了细化和重申。关于贵重物品、测试仪器的管理也交给几个人分别负责。冯宪君还事先商议要召集一百多名士兵随行保障此行安全。

大部队将要途经百灵庙到达额济纳河流域,这一路路途遥远,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然后就由先头部队先推进,二队在原地等待当地的向导和帮工召集完毕后再出发,两支队伍相约在呼图尔图再次汇合。而先头部队的财务和账本也就暂时由肖时钦负责。当日行进到离百灵庙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天色已暗,只能暂且投宿旅店第二天再赶路。老板是个五十几岁的蒙古族人,名为蒙克巴特尔,他当即非常熟络地接待了他们,

骆驼们被伙计们牵走,蒙克巴特尔又吩咐仆从去张罗米和肉类,晚餐张新杰吃得速度飞快,肖时钦也就会了意,很快吃完随他走出了门外。


“你有没有觉得这群人不太好说?”肖时钦警觉道。

“刚望远镜观察了下,他们把骆驼带去了一个离这边一公里多的地方看管,可这里明明屋外就是草地和水槽。”张新杰略加思索道。

“正是,即使我们看起来不似歹人,也断不存在不稍作盘问的理由。”

“负责护卫的士兵还正在路上吧,即使招募完毕,现在也还停滞在包头,指望不了。”

“不能做得太明显,若误解,反倒引了对方敌意,我们见机行事。”

晚上两人和衣躺下并没有睡着,其他队员也一直处于等待的状态,一听到外面脚步细碎的声音,两人随即和其他团员低声道,你们先别出来,对方人手并没有那么多,但我们还没有枪,暂时不可轻举妄动。

刚一出门,后脑勺圆孔状冰质的触感令张新杰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肖时钦大吃一惊,呼吸一紧。

对方果然有枪。那人扯着张新杰隔开了五米的距离,表示要肖时钦把钱财都交出来。

他猛地点点头,说好好好,听你的,以期先行稳住对方。那种久违的儿时站在张新杰身后,担心着他会不会被人打趴就此输掉的担忧再次浮现,此时以一种更为迫在眉梢的方式令他心脏快跳出喉咙,而他知道自己现在依然不能让步不能失去。双方正僵持不下之际,张新杰手肘往后一捅,那男人猝不及防捂着肚子就蹲下身去,连续三次肘击,他倒在地上,但枪并未脱手,居然很快又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肖时钦嗖地一声拔出口袋里的钢笔手枪,狭长的枪杆里只有三发子弹,若这三发都射偏,需得把笔盖旋下把子弹再度敲进枪杆,从时机上来说没有弥补的可能,差之毫厘,都有可能铸成大错。没有时间去克制内心的颤栗,他扣下扳机,急速的一记单发,正中对面那人的左腿,对方哇一声滚倒在了地上,勉强举起手还想开枪,肖时钦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单手举枪上前几步,角度往下倾斜些再一发击中对方的右手,最后一记他几乎是站在了对方的正前方,居高临下打穿了那人左手的掌心,那人嚎叫着逃跑而去。他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颓然地跪倒在地上。钢笔手枪的气缸狭小,即使在十米的射程之内,也几乎不可能取人性命,但以他克谨良善之心来看还是太残酷了些。屋内的队员们纷纷拎起行李,起身跑向西南方,照着张新杰指示的方向去寻着骆驼夜行出发。


张新杰脸色惨白地走近他,月光下肖时钦几乎还保持着刚才愤怒而又紧张的表情,他把他半抱着拽起来道:

“肖时钦,你没事吧?”



从百灵庙出发后,骆驼被粗绳一头接一头地连接起来,这样就可以防止一些突发情况到来时它们因惊恐而与大部队失散的糟糕局面,也方便清点人数和物资。于是一支浩浩荡荡近四十人的部队开始向前推进,背景是不远处渲染着缓缓起伏的山峦颜色。一周后,留在包头后发的二队与一队终于在呼图尔图古尔汇合,方锐看到张肖二人兴奋得挥动着手里的毛巾冲过来。随即给他们介绍他在路上牵来的一头落单流浪的小马鹿,小鹿扑闪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可谓我见犹怜,张新杰给她取名叫灵灵。大部队不忍心把她留在这里,干脆带着一路饲养,队伍终于人员凑齐,于是拉起了基线开始测试地面行进的实际距离。这一路上,考古相关人员挖到了几百枚新石器石代的石斧,方锐林敬言他们一支单独分出去的小分队,还发觉了聚落遗址和墓葬区,收集完成果,回来和肖时钦他们一并跟着确认了,文物中有一件东晋时代的相风铜乌,算是极早期的一件测风仪器,尤为珍贵。


行至呼图尔图古尔时众人普遍都黑瘦了一圈,这将是他们需要逗留一段时间集中观测的一个据点。呼图尔图古尔的营地很快就被建设起来,按照一定的距离一个个大帐篷被搭起。外国考察人员以及老师是两人一顶帐篷,学生和其他随行人员是四人住一顶。每个人铺完垫子和被褥就把放置自己日常用品的箱子给堆在了床头。夜晚他们升起篝火,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在广袤的夜幕下交流这一路来的所见所闻和第二天的考察计划。

夏日来临,在这季节和环境,除虫成了一件头疼的事。队员们彼此劈劈啪啪替对方摁死和捕捉身上的虫子变成了一件每日的健身运动。

大部队先行满足气象观测的需求,寻得一处相对平坦的地势,用四根木柱架起支架,测量仪器被安置其上,周围再用百叶窗款的木板和夹子加固。因为停留时间较长,考察队开始每天放飞试验气球,它们能升至一万三千米左右的高空测试大气流通的情况,二队因为后发而至,除了带来了负责护卫的士兵还带来了不少日用品和食物。恶劣单调的环境中身心所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肖时钦也是第一次看到张新杰接过团长弗雷德递给他的雪茄,他持烟的手法轻巧,并不似初学者,但在他尝试了一次后,终究还是没有再吸上第二支。


九月二十八日,他们途经嘎顺淖尔终于到达了此次考察最重要的据点额济纳河。山峦在远处绵延不断。眼前是一条呈现着淡淡黄色、水量充沛的大河,它正蜿蜒曲折地奔流,穿过半是沙漠半是草地的土地,而岸边有着顽强生长的胡杨林的身影。小分队在附近四处探测考察,在离营地两公里处发现了一座石头垒成的教堂。张新杰和肖时钦好奇之余,挑了一晚专程去教堂祷告,教堂建在河边,从窗口能望见河里的浮冰蘸着月色散发出蓝色的光。随着河水的冲刷,冰块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在这昼夜温差极大的草原,两人呵了口气搓着手并肩坐在了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竟有了种隔了几世几劫的幻觉。肖时钦望着星空,并不看张新杰的脸道:


“你是否知道,我平生最心急如焚的两次都是和你有关的,第一次是在上海,咱们尚且在沪江念商学院,你因为声援运动被抓进了巡捕房,叶老师通了关系才把你保出来。还有一次就是这次以为你要遭人毒手,那一刻我竟然连杀人的心也起了。”

当时由于过于震惊他把情绪暂时冰冻在刹那刺骨的寒冷里,而此时他终于可以缓慢地释放了那些恐惧和忧虑,泪水不知不觉之际滑过了他的脸颊。

“原来我一直在让你担惊受怕。”张新杰不禁感慨道。

“却是没有,挡在前面的人总是勇敢的,你在我心里是个顶顶勇敢的人了。”

“主以宝血洗净我们的罪,我既被赦免,若还不能为一个人所勇敢,那真是蹉跎了所活的人生了。”

这话一出口,肖时钦觉得自己心被砸得突突地跳,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才答道:

“你真是会说话,一套套的,从小我就招架不过来。”

“分人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认真道,还是和那时一样的表情。

“其实我一直有担忧被你这样护着是否合理,毕竟你从小就这般对我。”

“可这次明明是你护了我,而且我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些,或许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吧。”他摇摇头。

肖时钦知道张新杰的逻辑和直感往往并驾齐驱,在他怀揣着一份自信之时,亦不会去犹豫背后的各种经纬和挫折,是以虽行事严谨,他却谈不上是个多操心的人,和自己一比算是南北极的两端。

“而且肖时钦,你不能招架的事,大约还多着。”

这话又像是他单方面任性地下了某种判断,没待肖时钦反应过来,张新杰已经把他揽到了怀里,随即伸出右手替他拭去残留在眼角的泪珠。肖时钦本能地微微有些想挣脱,但扣在他腰部的那只左手很坚定,他到底还是就此任由他抱着。


在到额济纳河为止的长途跋涉里,饮食单一,水源珍贵,刷牙的水有时候都会成问题。队员不得不习惯这样一路邋遢了过来,长久下来又因缺少蔬菜的摄入,牙龈出血、四肢活动受损等等问题开始困扰着众人。肖时钦身体本就算不得多健壮,到底还是发起高烧病倒了,随行医生给他配了药,嘱他多休息,他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药虽然按照医生叮嘱的剂量服用了,但是这边环境恶劣,肯定算不得一个多好的养病环境。乃至半夜在帐篷里被冻醒,他感觉喉咙口疼得难受,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张新杰很快起来给他倒了水递到床前。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冷?若不介意,咱们就挤一晚上?”他诚恳道。

肖时钦本是习惯穿着毛衣睡觉,张新杰却示意他脱掉。他感觉对方的身体靠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他,在这样虚弱到近乎无所凭依的境地,身边有任何一个可以倚靠的人大约都是好的,何况那个人还是张新杰。肖时钦不再躲开,而张新杰动作也没有多少情欲的成分,以至于抱着肖时钦没多久,他自己倒又先睡着了。没有了厚重衣物的束缚,肖时钦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又兼被人抱着,一身汗也像是能发散出来了一般舒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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